第二章 春——夏
5 玉兰吾妻
奶奶说她是文盲,我原本是信的。直到在村小上了学,才发现她也能识些字。有一次,我在写天字,写得马虎,那一竖便往上顶破了横。她路过时看了一眼便站住,问,你写的这是个啥。我说是天。她说我看像是夫。我说就是天。她说天字出头就是夫。我不耐烦地说夫什么夫,她说丈夫的夫。我翻眼看她,她却突然红了脸,疾步离开了。再后来我才知道,在同村的老太太里,只有她识些字。她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和自己名字相近的字,即自己名字的周边。和玉长得像的王,主,甚至圭,和兰形貌近的羊,美,竺。家这个字她也认识,还知道女和子凑在一起是个好。村里刷标语,她能准确地读出“农村”“形势”“建设”“贡献”之类的词。我写作业时她常在旁边入迷地看着,很喜欢听我念书,念得越大声越好。有时我故意扯破了喉咙念,然后喊累,让她给我烙鸡蛋饼,要油大的,层多的。她一边骂一边做,骂时做时都喜滋滋的。
那个初秋的中午,院子里晒满了预备过冬的被褥枕头,屋子里的箱柜也都大敞着口。奶奶和七娘在院子里说话,我吃完饭,还不到上学时候,有些无聊,也有些好奇,便往箱柜里翻看。就看到一个卷得很紧的包袱,便一层层打开,是一件大红碎花的棉袄,虽是一股子陈气,颜色却还很艳。我想试试,便抖开,就掉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很自然地就拆开了里面的信。屋里光线昏暗,我便拿到堂屋去看,不自觉地念了出来:
玉兰吾妻:
见字如面。我这里都还顺利。勿念。你在家照顾老小,我知十分辛苦,实为不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很需要建设,你要多参加新社会的学习,要多做贡献。现在形势大好,我估计最迟到明年春天就能完全胜利,安心等我回来就好。
夫绍功即日
有些字我还不认得,就只能蒙个音儿。正磕磕巴巴地念着,奶奶就跑了进来,边跑边骂,你个鳖孙在那儿干啥哩?我就堂皇回答,认字呢。这是信吧?我念念咋啦?她伸了伸手,似乎想要夺过来,又缩回去,似乎是怕把信扯坏了,瞪了我好一会儿,方才抖着手说,你给我搁桌上,赶紧爬去上学。
我便搁桌上,爬去上学。她激烈的反应让我越发好奇,就总想再去偷看,她却换了地方。我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她藏在了枕头里,便故意拿到她跟前抖搂,这回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温言款语地哄着我,叫我把信还她。然后她再藏起来,我再找。像捉迷藏似的,我们俩玩了好几个回合。
每到天气转凉,她就会开始泡脚,也让我一起泡。一个晚上,我们俩又泡脚时,她问了一番我的功课,我的语文刚考了个满分,看她喜悦,便顺势吹牛,说老师夸我在全班识字最多,普通话最标准。
就知道俺萍精能得很。她摩挲着我的脸。
你把那信拿出来,让我给你念念。我大剌剌地说。
她似乎是寻思了一会儿,方才把信从贴身小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信纸摸起来已经润润的了。她说,你爷爷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就这一封。
你仔细拿着,好好给我念一遍。她说。
不要声高。她又说。
被她的郑重拘着,我便好好念了一遍。也没有声高。念完才看见她满脸的泪。
奶奶,你咋啦?被她的泪吓着,我瞬间也哭起来。
乖啊,不哭。她把我抱过来,却依然无声地哭着,哭着。我在她的怀里,也哭着。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便哭得茫然。又因她的哭而难过,便也哭得恳切。我们两个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止住。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封信连你爸你叔都没看过,咱家只有你看过,只有你啊你个小鳖孙。
小鳖孙到底是小,她的悲伤对我而言难以理解,那便不去理解。能确凿理解的是我已经掌握了她的核心机密,这让我越发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不知分寸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时不时地以这封信为把柄戏弄戏弄她。比如我会偶尔冷不丁地喊一声,玉兰吾——
眼看她要打过来,再接上一个“奶”字,还戗她,咋啦,叫玉兰吾奶不中?玉兰吾奶,玉兰吾奶!
她便又气又笑地骂,中你个鳖孙。
玉兰吾妻,玉兰吾奶——童年的记忆里,我从来只知道她叫玉兰。什么时候她还被叫作迎春呢?
迎春,这是她出嫁前的闺名,无疑的。那么便可以就此推断,玉兰肯定是爷爷在婚后给她起的新名。这两样花开的时令也一样。相较而言,迎春更偏乡土,玉兰更偏雅致。在那个年代,给妻子娶一个新名,是不是相当于送上了一件非物质的爱情礼物?
后来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其实是奶奶的小闺密,最小最亲的闺密。她给我的,是至高的闺密待遇,才会对我分享这封信。只是这个小闺密实在是太小了,太糊涂了。以至于多年后的现在才意识到,这封信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情书。而这封信对她的意义,却绝不仅仅是情书。
6 眼不好,心不瞎
周日晚饭后又去找大曹,老原陪着,拎了些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慢慢地悠到西掌。院子里铺展着一堆柴柴棒棒,大曹正在洗手,一边黑着脸呵斥曹阳也来洗手。老原跟他打招呼,他懒懒地应了一声,便把我们晾在那里。也不问什么事,想来也知道。还是曹灿倒了两杯水来,小声让我们坐。就先夸了她一番,又夸大曹的手艺。老原随后也说了几句,话虽不多,却比我到点子上,什么取料,截段,杀青,打眼,打磨,修边,硬度,造型,颜色,大曹面色渐渐和缓下来道,你们见多识广的,还能把咱这土玩意儿看到眼里。我说,你这属于传统特色手工业,一个个这么精巧,是艺术品呢。看你这人,真想不到会出自你手。他得意道,从小看到大,想不会也难。有可多人不亲眼看都不信我有这手艺,还有人说我这是七仙女的手接到了张飞的胳膊上哩。就都笑。趁着气氛好,我便提了捐的事。他立马收了脸道,上回建华没把话带到?算了吧。我跟公家不沾。老原说,你就看我们的脸气呗。这都上门来了,能让我们空手走?他看一眼屋里,不说话。就都沉默了一会儿,末了我也没了耐性,索性道,看来我们算是没一点儿脸气。他也索性道,各是各。要是你们俩要,我没啥。现在地老师你沾着公家,那我就是这。我的东西,凭啥白给公家哩?话到这里就没了路。听他的话音儿,不白给,难道要村里掏钱买?大英那里肯定行不通。老原却当即道,那你就当我俩要呗,该咋算就咋算。大曹犹豫了片刻问,要新还是旧?不论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只要是全乎的都中。新的一个百把块哩。你说啥价就是啥价。他又犹豫了一下,进到屋里,窸窸窣窣好一会儿才拿出来了一个旧圆篮子,指着篮子上的花样道,这是牡丹篮。仔细看,篮身上编出的花样果然宛若盛开的牡丹。问他还有什么花样,他说一套四季,春是牡丹夏是荷,秋是菊花冬是梅。我让他找齐一套。他问你要恁多干啥?老原说你好编我们好看,不中?他咧开嘴笑了一笑,咋不中,太中哩。一手交了钱一手交了货,他把我们送到门口道,我知道地老师这还是给村里办事。我不语。他却又道,这是何苦。我说我愿意。图个啥呢?不图个啥。不图个啥谁信。这话说得倒让我好奇了,转身问,你说我能图个啥?他冷笑道,谁不知道老孟跟镇长他们整天在恁家吃喝,没利不起五更,还用多说?我还要分辩,老原拉着我便往前走,大曹却又在后面喊道,你该找大英报销呀。老原边拉着我直走边悄笑道,咱可省口气儿吧。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还是挺好转圜的,何况又没几个钱,不值当废话。说话间到了九奶家门口,就拐进去。九奶已经吃过了饭,正在院子里坐着,院子里没有灯,只有厨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一些,不过这一点儿都不妨碍九奶在第一时间就辨认出了我们。便坐下,扯云话。不一会儿就适应了光线。发现没有灯也并不黑,因除了厨房的光,还有天光。天光貌似遥远,其实却不只是在天上。但凡落到人间,就是亲密无间。它的亮是暗色调的,厚实的,就那么一点点地浸染进来。看着眼前的菜地,就说了一番种菜。老原又提到现时的花,便问九奶,正月里生的女孩,叫迎春的人不少吧?九奶笑道,那可是不少。我这辈子碰上的足有一二十个。老原不住地看我,这么递话过来,必须接着。我便直愣愣地说,您说的那个迎春,就是我奶奶。哦。她没有表现出惊讶,似乎不管我确不确认,这都已是她断定的事实。活到她这个年纪,还有多少事是能让她意外的呢?当闺女时,一去大南坡俺姨家,我就去对门寻你奶耍,说体己话,说终身大事。她心心念念说的是,要找个有文化的,识字的,算盘能打凤凰展翅的。你奶好进步,你爷必定是好文化。许久,九奶又说。就都笑。那时的判断标准多么朴素直白。识字加上会打算盘,就是有文化。后来听俺姨说,她果真找到了个合心的,嫁到了山外。自打嫁了人,俺们就没再见过。我嫁山里,她家山外,车马不便,女人家走不远,见一面老难。再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我作势去踢他,他作势躲。安嫂子在一边凑趣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生瓜蛋。看这俩人闹得多好。回去时山路寂寂,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老原突然问道,听说你前些时去豆哥家吃饺子了,跟孟胡子一起。咋啦?不咋。谁跟你说的?村里眼多,你走在哪里都有人看见。看见咋啦,不中?他闷着。我有些心虚,便解释说没同去也没同回,他笑了一下说,跟谁去倒无妨,只是豆哥家还是少去,少打交道。问他缘故,他却不语。便也没再追问。天色墨蓝如油画。夜色中,转脸看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侧脸轮廓。村里确实似乎处处有眼。有时候明明觉得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走,没人看见,可是过两天有人见了就会问,地老师,那天你到谁谁谁家门口了,去干啥了?找人也是一样。有时候找不见大英,又打不通她的电话,问村里人就能八九不离十。她要是在村里,我会知道她在东掌还是西掌,她要是出村,有人会知道她去赶集还是去镇上开会。你睡不好觉,是不是跟奶奶有关系?咱们刚认识时你睡觉就不好。记得那时你奶奶刚去世没多久。闷了一会儿,老原突然问。我沉默。能记住的,固然是想记住的。但其实,还有一部分能记住的,是根本不想记住的。根本不想记住却又不得不记住,是因为怎么都忘不掉。
7 披荆斩棘的荆
闵县长是周二上午来的,没什么游人,村子里很是清静。在网上查闵县长的履历,和我同龄。照片上看着有些偏老,见着本人却还挺精神,只是眼袋重。穿着深蓝色夹克,露着白衬衣领,发型也是最流行的两鬓短头顶高,脸上挂着标准微笑。县里陪同来了几个领导,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有宣传部部长和副部长,还有文明办主任,镇里别书记也来了。别书记还是第一次见。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脸上也挂着标准微笑,笑意里却有着低温警惕。和我程式化握手时第一句话就是,听说是潜伏的大记者?我说是退休人员,退休前也不是记者。他说我认识你们报社谁谁谁,谁谁谁,都是副总和老总的名字,还有省报予城记者站现任站长的名字。便应答说我是小兵一个,都不熟。
先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小坐。因村史馆的事,我便也列席。秀梅负责端茶送水,小曹在外面支应着仪式现场那一摊子。大英简要介绍了一些情况,之后就是孟胡子开言,滔滔不绝如同演讲一般:我反复强调,把乡村当作城市做,把乡村标准跟城市标准看齐,这样的乡建思路有问题。当然,农民也喜欢跟城市比,喜欢在城市的后面跟风,这种意识我能理解,你不能要求他们有更好的审美和更深的思考。可是领导有这种意识我就不能理解,你是领导,你得懂啊,当然也不能要求领导什么都懂,那退一步说,你别不懂装懂啊。你不懂也没关系,你别乱指挥啊。一说新农村建设,就不外乎两招。一是腾云驾雾,什么农业产业化呀,什么贸工农一体化呀,明知道做不到,硬念成了口头禅。二就是涂脂抹粉,什么种个格桑花啦,刷个白街墙啦,假模假式,穿靴戴帽,再高级一些的,修了小公园,安装点儿健身器材。最高级的,盖一片一模一样的房子,说是别墅。干啥呢?等着更大的领导检查。末了呢,腾云驾雾忽悠过了,涂脂抹粉哄骗过了,上上报纸,上上电视,花点儿国家的钱,迷糊一下老百姓,就算完了,成了一项政绩。他可不管接下来的烂摊子:花草死了,白墙脏了,下水道不通,抽水马桶是摆设……这是干啥?这是农民的新农村吗?这是领导的新农村!
这话夹枪带棒。不过领导们的笑容依然都保持得很标准。说完这一截,孟胡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对闵县长道,我可不是说您啊。您可是少见的好领导!都笑。闵县长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孟胡子便继续道,我只是想说我见过太多的乡村规划,都是地方主要领导的主观意识覆盖了真正的农民需求。可以说,他们对乡村文化和社会结构严重缺乏常识,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农村是什么样,那合理的规划建设也就无从谈起。所谓的规划建设,规划是第一步。这一步不能贪大,一大就虚,一虚就不好落实。再好的规划不能落实就没有任何意义。一定要从小处规划,从小处落实。短期的落实还不能算有效,长期的落实才有意义。比如咱们宝水村现在,闵县长在,别书记在,杨镇长在,有一部分扶持资金在,咱们规划得可以,落实得也不错。可是要是有一天你们都高升了,换了个领导,咱们村不能继续获得支持了,就像小孩没娘抱了,那该咋办?还能不能稳稳地向前走,这恐怕就得打个问号。所以说,项目落地不难,塑造典型也不难,难的是落地能够生根,典型能够复制……如此这般说了一阵子,众人坐了一时,便从屋里鱼贯而出,一起站到蒙着红布的牌子前。
村民们三三两两来了不少。仪式由杨镇长主持,别书记先讲了几句,然后请闵县长讲话,闵县长摆手力辞,也便罢了。于是几位领导就一起上去直接揭了牌,然后由大英引着去了村史馆,也没费什么周章便揭了牌。两个牌揭完,大英一副胜利的表情,眉飞色舞地跟领导们介绍着。我跟着大英,看时机合适就上去添补几句。闵县长看得很仔细,也听得兴味盎然。忽然在犁跟前站住,提建议说,应该写个更详细一点的说明,甚至可以写篇小文章,比如说犁有铁犁,有木犁,有单套犁,双套犁。犁和耙的功能也不同,犁用来深耕,耙呢,是犁过后用来平整大土坷垃的。他还说起了他小时候听过的谜语:一物生得弯,尾巴翘上天。自己不会走,要用鞭子赶。他一念完,众人便知趣鼓掌。他越发兴起道,还有些民谚也可以讲给游客,比如说:犁头生金,犁一道是一道的功夫。锄头有粪,锄一遍长一遍的庄稼。是不是有点儿乡村哲学的意思?众人又是鼓掌。听他对农具的这种熟知就能推测出他确凿无疑是乡村出身。一路上谜语不断。到扁担跟前,他念的是:小时圆,大了扁,闲时直,忙了弯。到木耧跟前他念的是:叫它走走,它就扭扭。叫它歇歇,它就撅撅。倒也有趣,只是鼓掌鼓得乏味。
在大曹编的那套荆篮前他驻足良久,赞不绝口。着意看了看捐赠人的名字,诧异地问我,是你编的?我连忙否认,解释说是村民编的,被我收购了过来,所以我算是捐赠人,这没毛病吧。闵县长笑道,没毛病。他把那只牡丹荆篮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瞧了一番,问我知不知道这荆是什么材质,我说不就是荆吗。他道,荆也不止一种。这是黄荆。成语披荆斩棘的荆,说的就是咱这个荆。众人连连点头。他又自问自答道,棘呢,就是咱们常说的酸枣圪针。提高声调道,披荆斩棘是咱们太行山的人民群众常做的事,也是咱们干事创业的精气神儿!
众人便更热烈地鼓掌。掌声落净,闵县长特意又讲了一大段,说这是他到县里工作以来参观的第一个村史馆。村史馆的建立有必要,很有必要。对内对外都有意义,对内能培养起村民对村庄的认同感。对外呢,会让人对村里的历史有一个全面认识。尤其是咱们村的情况,这么多游客来咱们这里,光看看现在就够了吗?不够,很不够。现在的面貌只是乡村历史的一部分链条。咱们就是得把过去也梳理出来,才算完整。往上数几茬,谁不是来自乡村?谁不是农村人?看了这些,才能叫人不忘来处。可别看咱村小。小是小,可咱们这么大的国家,就是靠这一个个小村构成的。也就说,正是一个个咱们这样的小村,组成了咱们这么大的国家。所以说,可以说,咱村的历史可不仅限于咱村,还代表了云里村,云下村,三岔河村,金牛村,后河村——在这里我要说一句,云里和云下发展得早,就没有意识到该建个村史馆,这方面要向宝水村学习。可以说,咱宝水这个村史馆,不仅代表了周边的山村,也代表了咱们县的平原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能反映出咱们市咱们省成百上千乡村的普遍历史,你说它重要不重要?很重要,特别重要!……
闵县长还特意着牡丹荆篮和大家照了张大合影。大合影照完,众人就开始忙着拉人照小合影,照着照着就乱了起来。之前只是跟着围观,村民们显得还有些拘谨,此时突然都异常活跃。只要有一个人去跟谁合,便就都蜂拥跑去跟谁合。张大包尤其展现出了非凡的社交能力,我冷眼看着,他和所有的领导们都合了一遍影,还撵着别书记和杨镇长加上了微信。
出了村史馆,闵县长一行又在中掌逛了一圈,因没有在路面上看到一个塑料袋一张废纸片,便十分满意,对随行的一干领导道,咱们在乡村做了这么多年精神文明宣传,也讲了这么多年的“不要随地扔垃圾”,费了多少工夫,就是成效不大。你看看人家这小村子,居然能教导着农民把这些事做好,不容易。可见把主体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有多重要。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走到鹏程家,听说是大英的儿子,就坐了一会儿。鹏程端出了一些柿饼炸的甜点,这里叫“柿麻糖”的,雪梅炸得十分新巧可爱,便每人捡一个吃了。到了老原家,大英介绍说这是青萍的大本营。我招呼老安端点心待客,他端出来的居然也是“柿麻糖”,就都笑,没有再吃。临走时,大英又让饭,部长说,一叫吃柿麻糖就知道你们啥意思,别虚让啦。众人笑了一番,便辞行而去。笑得我莫名其妙,便问大英,才知道原来也是个典故。有个大领导早年来山里检查工作,到了饭点儿,乡书记知道自家条件差,酒没好酒,菜没好菜,肯定是不宜招待,就端出来一盘柿饼给大领导吃,等大领导一个柿饼下了肚,乡书记就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哎呀我咋忘了,吃了柿饼不能喝酒呀。大领导笑了笑说,那就不喝嘛。又让饭,大领导说,柿饼也不好消化吧,那就回县里吃,路上正好消化一下。打那以后就成了笑话,不想留谁吃饭,就叫他先吃柿饼。没想到部长也知道。孟胡子笑道,部领导的消息渠道最是八面来风,咋可能不知道。
电视台的人走得很迟,在村里到处抓人采访。小曹、秀梅、张大包都上了镜,一遍两遍地说。听大英喊着让采我,我便钻到房间里躲了起来,任谁喊都装聋作哑不吱声。老原有几个朋友明天要来耍,他本打算中午就回来的,为了躲这场面,特意推迟到半下午才进村,没想到恰被逮了个正着,说老原是回乡创业的优秀代表,狠狠地把他采了一番。
8 新闻之闻
县里和市里的媒体接连推送了几条新闻,县电视台当晚播出的那条比市台播的长了好几分钟,大英让小曹用手机截下来发给了她,她没事就去广播室里放,于是,隔三岔五的,宝水村的上空就会回荡起那位男播音员棱角分明的铿锵之声:宝水村美丽乡村示范项目揭牌仪式今天在宝水村举行,县委副书记、县长闵家和为项目揭牌,并实地调研了解了宝水村在美丽乡村示范建设中取得的发展成果。此时的宝水村新绿初萌,春花初绽,水清路畅,屋舍整洁。漫步村内,处处都是村民和游客欢欣的笑脸。领导希望村里进一步做优环境、提升服务,让村民们拥有更加幸福的居家生活,让游客们有更加美好的乡村体验,不断提升美丽乡村建设中村民和游客的获得感。领导一行和村干部及村民代表亲切座谈,为村史馆揭牌并参观了村史馆,对建立村史馆的做法表示充分肯定。闵县长还对宝水村的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具体要求,希望宝水村扎根乡土特色、彰显时代风貌,通过更多优质项目,吸引更多游客走进乡村、爱上乡村。希望宝水村能通过民宿民居、高效农业、户外拓展、旅游经济等各种途径,翻开宝水村发展的新篇章!大英其实对这位播音员的声音不是很满意,说他的声音力道不够,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比起来,那是差了可多意思。据说周边村的人听闻了闵县长在村史馆的发言后,也都不是很满意。他们说,宝水村的历史怎么能代表自己村的历史呢,根本不能代表,根本不能。这块素材又被从不同角度切割成了几小块在手机上传播开来,那几天的朋友圈里刷的就是这些条新闻。但凡出镜的说得都像模像样,只是被剪得厉害,只剩下了一两句话。老原的片段留得最长,相比而言确实也显得更好。正腔板调的普通话里不时夹带着抑扬顿挫的四字词,什么乡土情怀,返璞归真,城乡链接,活力复苏之类的,一气儿顺下来,一点儿磕巴都不打。闵县长着篮子和村民们合影的照片也被到处转发,人人满意。大英翻来覆去地夸,说人家电视台和报社到底专业,水平就是高。看人家拍的这照片,多官气。在这边土话里,官气没有贬义,意指漂亮和体面。几天后,曹建业找到了我,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方才说了荆篮的事儿。地老师,那个牌子上,该写我的名儿。他语气软着,神情却艮着。这事儿吧,就好比你家的电视机,虽然不是你造的,但是你买下那就是你的。不能说是电视机厂家的吧?他被我噎住。我任他窘着。事情明摆着,要么他得退我四百块钱,要么他得再拿来一套。待他一走,我便给大英打了电话,大英嘎嘎笑道,叫他傻精。这回可知道精过头了就是傻!他果然又拿来了一套,比村史馆那一套旧些小些,却也依然精巧。我也懒得计较,慨然收下。捐赠牌上的名字改过来后,他磨磨叽叽地又想要一张捐赠荣誉证书,大英起初坚持不给,还是孟胡子来劝解,说大曹能有这种表现,说明还是要点儿脸面的,多少也算是有悔改的态度,还是得宽容宽容,小惩大诫,给人家一个长进的机会。终是给了。大曹立马就给证书装了框,也把闵县长着篮子的照片下载打印装了框,都是亮闪闪的金边亚克力框,门神似的贴挂在了大门侧边墙上,上面还搭了遮雨檐。村里人背后一边说他秃能烧包,一边又眼红他来了运,人虽没在县长面前挣上光,物件却上了县长胳膊,这可不是来运了嘛。老原也把采自己的那段新闻在手机里存了起来,有事没事就会翻看几遍。我说你怎么还看不够,是不是都背熟了?是不是觉得这些场面话自己说得特别滑溜特别展样?他笑道,轮到你也得这么说。有时只能说场面话。不过也奇怪,这些场面话听别人说出来总觉得庸俗,自己去说时才知道,还真就得这么说。用咱土话说,这就是自屎不嫌吧。唉,又是屎。他现在动不动就会说出屎屁尿之类,还有粗话。这边土话里叫“带把儿话”。放屁也不回避,有时突然就会炸出一声来,是微型的惊天动地。最初还有些尴尬且好笑,次数多了便只是惯常。许被他传染着,我也免不了会放个一两声,也落他嘲笑说,你也放屁?我回他,你这话就是放屁。人吃五谷杂粮谁不放屁,兴你放不兴我放?西施活着也放屁。和老原之间说土话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在这里说土话有几重好处:和村里人交流没有语言障碍,还能以此来有效地屏蔽外人。有时当着客人面儿,我和老原老安会不自觉地飙起土话,语速很快,口音很重,看着客人们面面相觑蒙头蒙脑,心里居然会犯起一种恶作剧般的欢乐。这时便得承认,语言这东西果然是要看在谁的地盘上。在谁的地盘上,谁的语言就是主流。主流就是能产生优越感。有一次,一家四口来玩,两个孩子还都小,便住一个标间。哥哥文文静静,妹妹却踢天蹦地,完全掉了个儿。晚饭时妹妹打碎了一个盘子一个碗,哥哥正颜厉色批评妹妹,妹妹挤眼吐舌根本不听。我和老原正在菜地里薅香菜,遥遥看着这情形,老原突然用土话说,同一坯土咋就不一窑砖。我也用土话说,一树果有酸甜,一母生有愚贤。孩子母亲抓住了些片段,问,你们在说啥树结的果?我可好吃酸甜口儿的。老原便笑说,就是山楂嘛。此时的他手里沾满了泥,嘴里又说着土话,俨然也就是村民本民。这模样让我走了一下神,忽然想起他那洋气的前妻来。
9 从happy到海培
那个女人我只见过一次,没敢叫她嫂子。一帮人都没敢叫,因为觉得这称呼跟她不搭。那时正是夏天,老原招呼了一帮人在他家附近宵夜,喝啤酒吃烧烤。吃喝到兴头上,忽然有人提议说要见见嫂子。原哥这么多年金屋藏娇,还没见过嫂子呢。听说嫂子是个模特。模特呀,多洋气!模特其实是个音译词,英文是Model,知道吧?老原开始神采飞扬。后来我发现,那时候的老原只要开始聊天,这一句是一定会有的。也是,在二十多年前的象城,模特应该是最洋气的职业,简直没有之一。一口气灌下一瓶啤酒,老原朗声道,我叫她来,让你们见识一下Model!大约又喝了一箱啤酒,那女人终于来了。从她在夜市上亮相,到她在我们这里落座,这十几米的路,那超拔的个头、大波浪金发、调色板的脸和危机四伏的超短裙及高跟鞋,成功地引得所有食客都回了头。毫无疑问,这让老原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朝向她伸开了臂膀,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去推开他,既嫌弃又娇嗔地以手为扇连连扇着,边扇边说:这是什么味道呀,你远一些啦,我不要闻。入席后既不点菜,也不动筷,眼神睥睨,如鹤坐鸡群。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也被这派头震慑住了似的,一时无话。她便朱唇轻启,以既不屑又坦率、既居高临下又屈尊纡贵的姿态开始聊自己,间或夹几个响亮的英语单词。说经过刻苦的锻炼,她的身材刚刚恢复到能出来见人,生孩子这事以后就画上了句号。话到此处转向老原,疾言厉色地警告:有一个女儿就够了,可别让你妈提生儿子的事,一个字儿都别提!然后说,next就是重新回到T台走秀,她要参加一系列Model大赛,从国内到国外。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国外的向往和对国内的鄙视,说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农村。从始到终待了有半个小时?她便姗姗而去。这番亮相像是老原打出的一张牌,这张会说话的牌应是老原当时自认为的王炸。有人讥讽老原,你有这么洋气的老婆,怎么还跟我们在一起玩?老原讪笑说就是土洋混合才有意思呀。然而洋终是抛弃了土,这前妻后来果然洋气到了美国,一去三年没有回来,回来就是和老原离婚。她带走了女儿,说要给女儿更好的教育,也可以让老原毫无负担地再婚。据说她再嫁的老公是一个内衣公司的老板,听着倒也相配。之后老原也又处过一个,文化程度不高,优点是十分朴实,朴实得掉渣,却不知为何,短暂处了一段时间便分了手,朋友们谁都没见过。他母亲早几年还不断催逼他,想要他赶快再成家,最好能生个儿子接续香火,这几年被他撺掇送去了海南,两个弟弟整天在她跟前晃悠,小日子也都过得不错,还都生了儿子,老太太就少了些盯他的心思,他也乐得自在,一直晃荡到了现在,说拿不准自己想找个什么人,便慢慢找,慢慢想。有一次,老原酒后朝我和豫新吐槽,说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女儿了,虽然女儿也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可那感觉就是个假女儿似的。女儿给他发的最多的就是祝福,有微信前是短信,有微信后是微信,关键词是happy。过年时Happy new year,生日时Happy birthday,其他节日如中秋国庆都是不分眉眼的Happy holidays,连清明节也是。他也只能再happy回去,顺带发个大红包。我都不知道她啥时候不happy为啥不happy,她也不知道我啥时候不happy为啥不happy。你们说这哪儿像是亲爷儿俩呢。老原说。有啊。我给起的。他突然涩涩一笑,就叫海培,从happy到海培,这英译汉卓不卓?仔细揣摩,老家的土话还是挺有意思的。比如搉字。词典里的解释是敲打,而在予城,搉作为动词的意思更接近于捣。捣蒜就叫搉蒜。你能在任何一个饭店听到这样的话:服务员,给咱搉一头蒜呗。由此还衍生出一个谜语是“玻璃杯里搉蒜”,打一个地名,谜底是青岛——轻捣。搉字程度更深使用也更普遍的引申义则是挖坑,埋雷,制造陷阱。典型的例句如:这事儿净搉哩。还有圪字。但凡带有这个字的词就格外土,土得掉渣渣。比如圪蹴,意思是蹲着。圪颤,意思是颤抖。燎泡叫圪泡,垃圾叫圪渣,冬天的冰凌叫溜溜圪棒,童谣里便有“筛,筛,筛麦糠,溜溜圪棒打冰糖”的句子。另一极的土话却很雅。如锦囊三关,意思是需要使用锦囊妙计的紧要关头。夸人的如昭模施样,意思是像王昭君和西施那么漂亮。骂人的如戌皮亥脸,生肖里戌狗亥猪,意思便是狗皮猪脸。如今在宝水,我说这些土话越来越自如,他们也都很爱听。当我把清淡的味道说成“甜”,把傲慢说成“大样”,把整个儿说成“撮谷堆”,把不一定说成“不戗准”,又或是随口吐出“乖不楚楚”“光不捻捻”“机不灵灵”“白不生生”,“高不挑挑”,“利不落落”,“胖不墩墩”之类的特有句式,都会引得他们开心赞许说,你真灵,学哩真快。你这一开腔,猛一听谁能知道你是个外路人。我也笑。有福田庄垫底,这些土话对我而言可谓是轻车熟路。在离开福田庄去象城读书后的最初时段里,只要一回到福田庄,只要顺着这些土话的音节,我就可以迅速地融入村庄内部,吆东喝西,撵狗打鸡,游刃有余地在其中徜徉,自在喘气。但那个时段很短。在象城的生活已然让我意识到,如果说老家的土话如水,那我便如舟,水能在福田庄载舟,更能在象城覆舟。尤其是在学校里,目睹过几次如我一样从乡下入学的同学因带有土话口音被同学们嘲笑,我便已很明白老家的土话在这个环境中是多么不堪,需要格外警惕。而让我觉得分外危险的是,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在无法控制的下意识里——是的,无法控制。是的,下意识——紧张时,放松时,愤怒时,总之是预想不到时,这些土话会很轻易地出卖我。为此我一有时间就悄悄练习,想要把自己的口音尽快清洗成为洁白无瑕的普通话。家里也是一个小小的语言战场。在我到象城之前,家里说土话的只有父亲,母亲和弟弟说普通话,一难敌二,力量悬殊。到象城后,起初我发现父亲只要有空就会把我叫过来聊天,聊的自然是福田庄的人和事,还以为他只是心系老家,后来才推测出他可能只是很享受和我一起说土话。我的到来似乎终于让他有了一个宝贵的同盟,让内部的语言对阵追成了二比二平。如他所愿,我确实也乖乖地配合着他,跟他同盟了一段时间,直到在学校发生了那件事。那是一次英语小考,我考了满分。这是我第一次拿到满分,开心极了。打开试卷看到满分的一瞬间,三个字就蹦了出来:怪卓哩。我的同桌,那个平常就斜眼看我的女生顿时笑出了扑哧声。只过了一个课间,所有同学的嘴里都传了一遍这三个字。还有好几个男生挤眉弄眼且明目张胆地对我喊:其实我已经很注意防范了,但是没办法。即使已经到象城了那么久,即使穿着打扮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融入了象城生活的少女,老家土话却终于还是出卖了我。事实证明,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它都有可能绕过我的脑回路,绕过我的心,脱口而出。无比羞耻。可也只能装成若无其事地熬到放学,逃也似的回到家里。推开家门,父亲在客厅坐着,厨房里叮叮咣咣的,应该是母亲在忙碌晚饭。看见我进来,父亲就说:去跟你妈说,叫她熬个圪星汤。予城土话,玉米秆叫圪档,玉米糁子叫圪星。熬圪星汤就是熬玉米粥。那一刻,我突然决定不再和他同盟,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都要彻底地投奔进普通话的阵营。我对自己说,既然你已经在象城生活了,就要有个象城人的样子。首先在这个事情上你就要有个态度,你得跟他划清界限。于是,稍一停顿后我推开厨房的门,用标准到刻意的普通话对母亲说道:再次从厨房出来,我知道父亲在看着我,我不看他。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必须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短句被调皮的同学们反复模仿。我一听到就会红着脸走开。可我的反应越激烈他们就模仿得越起劲,直到我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熬了很久,这一页才算勉强翻过。直至多年之后,我才有能力把这种羞耻转化为一种幽默感。而在当时,只能是羞耻。羞耻积攒多了,便恼羞成怒。而这怒气却不能也不敢喷向强大的同学群,只能喷向遥远的福田庄。现在想来,当时的同学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坏心思,至多算是小小的恶作剧。他们就是觉得新鲜有趣。对他们而言,我是异质的存在,我的土话则是确凿的佐证,这成功地勾起了他们青春期的游戏心和攻击欲。只不过关键的是那时的我也正处于青春期啊——在他们群体的映衬和孤立下更为脆弱敏感的青春期。即便看起来很强悍,那也只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是一层薄茧。薄茧下面,仍是一颗少女的玻璃心。本来就有着初来乍到的自卑感,此时被突然放大,薄茧下的玻璃默默地碎开,浸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血。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试图把自己从福田庄里择出来。说来也怪,有了这个念头,各种蜂拥而至的理由都来证明着这个念头的正确:怎么能不早晚刷牙。如厕前后怎么能不洗手。洗头发怎么能不用洗发水。帮你开了门怎么能不说声谢谢。怎么能随便骂小孩子是龟孙。怎么能只让女人做饭。怎么能随地吐痰还用鞋底去拧,怎么能毫不掩饰地擤出两筒黄鼻涕,被蚊子咬个包怎么能吐口唾沫再去揉,刀子划破了手怎么能抓一把土摁到伤口上……是的,屁股决定脑袋。在回象城上学之前,我的屁股是福田庄的屁股,脑袋就只能是福田庄的脑袋。偶尔去一回象城就觉得城里种种都陌生,都别扭,都不舒坦,让我窒息。而等到我的屁股在象城坐稳后,再回到福田庄,曾经亲熟的一切就渐渐变得陌生且可厌。这一切都是那么封建,腐朽,愚昧,落后,让人不能容忍。他们早就已经被时代抛弃,被城市抛弃,所以也应该被我抛弃。我应该飞奔而去,远远地把那一切甩到身后,甩到他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的地方。这样才方便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加大了偷练普通话的力度,听广播时,看电视时,语文老师朗读时,一遍又一遍默念,声音只在唇齿间。每次课堂发言或者在同学们面前说话,宁可说得慢些,也务必要字正腔圆。到后来,我的普通话在班里数一数二地标准。上大学之后,有一次班里举办联欢晚会,大家起哄表演节目,到我时,有人提议让我用河南方言说个段子,我断然拒绝。
11 算细账
叔叔仍是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主题永远是盖老房,核心永远是算细账。前些时候的重点是结构设计。因只有三间宽的地皮,老宅就成了细长的一块。叔叔说他找了好几拨人商量方案,共同的结论是:房子必须换个朝向,就是面对着路,坐东朝西。这样的话长就变成了宽,咱房的格式就大不一样啦。盖三层没必要,上头早就放出了话,两层以上的都不包赔。那就只需盖两层。整块地皮差不多三十米长九米来宽,留出楼梯,每层能盖出八间来,也就是二百七十个平方。上下共十六间,是五百多个平方。方案敲定后便是施工。叔叔说如今盖房有两种方式:包工包料和包工不包料。我说包工包料省事,被他否决,说,这是房子呢,哪能光图省事,不得虑虑成本?等到盖妥当了,上头要是几年不拆迁,那不得虑虑出租?就不能盖得太差。包工包料就是全托给人家,你知道他从哪给你进的水泥钢筋?用多少标号?啥价?还是咱们自己进料,光包工给他们就中。分分钱花光家当,蒙蒙雨打湿衣裳。这些都不能不细算。无论他怎么谋划,我自然都是完全同意。下一阶段又商量定什么档次的建材。有高中低三档。他说高档的话最好是自住,咱这情况肯定不是自住,那就犯不上用高档。一来包赔时也是按面积的,不按用料的贵贱,高档也是白高档,折不出钱来。二来若是不拆迁就得出租,租户也不会因这多给价,里算外算都不合算。用低档建材虽然看着省钱,那盖出来却不好租的,只能单等拆迁,若是几年里拆不了——这情况还真不少见,咱村的情况确也难说——也还是得去出租,可这种房子即便有人租,咱也得担着风险,一旦有啥差池不是耍的。来回忖度,唯有中档最合适,花钱虽比低档多了些,却能落个踏实。尤其咱这地块紧临街,如今很多快递公司和物流都往咱村这边投靠,租的话咱这房可是一点儿不愁,一年进项个三五万不在话下。再接下来便是定哪个村的工程队,工价多少,怎么付款,从哪里进砖,哪里进水泥,什么渠道定预制板,种种繁杂事宜,使得我前听后忘,难以备述。我几乎从不敢主动不提头儿问他什么。你一条语音发过去,他能有一堆语音发过来。简直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好招架。我能尽力做到的便是及时接听并反馈,同时贡献出一副好态度,嗯嗯嗯地应,是是是地答,且备有充足的表情包点赞,夸好,666,疯狂鼓掌,献花,你真棒。今天的微信电话里,叔叔已经开始谈及出租,畅想着是租作旅馆还是餐馆,我诧异问,谁来住?谁来吃?叔叔笃定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有得是家儿。东半拉不是成学校了嘛,咱这也是学区房。你可不知道学区房的生意有多好做。这口口声声的“学区房”让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反应还挺敏感,问,你笑啥,我说得不对?学校进了学生,家长来看孩子不住店?还有,现在的孩子们……他咳了两声,大一点儿的就会谈恋爱,谈热了就会出来开房,我都打听得清清儿的。咋不能叫?那些比咱还靠市里的郊区村开了多少农家乐,咱这要开农家乐,不比他们货真价实?他不耐烦道,这些都是后话,先把房子盖出来再说。挂断后看看时间,便给坤打了微信电话聊了一会儿。他问这房子一盖一拆能落多少钱,我说按照西半拉的行情,应该能挣个大几十万。他笑道,好吧,也算是一笔钱,不枉叔叔和你费这些心思。我说其实也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面子问题。什么面子问题?人家都翻盖了咱们不翻盖,就没面子。人家都知道能挣拆迁款咱们不去挣,就没面子。咱们都不在老家,管他们咋看呢。叔叔在老家啊,碍着他的面子了。你能说叔叔跟咱没关系?有有有,哪能没有呢。坤在那边笑道,不过亲爱的姐姐我求求你,这事儿你不用每一步都跟我说,真的全权做主就行。在叔叔眼里肯定不是我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有我做主的份儿。我介意。坤说。沉默片刻又道,姐,我做主,如果将来真有拆迁款,咱俩必须一人一半,你必须要。一边笑着,收线后,泪水还是很没出息地掉下来。虽然对未来的那笔拆迁款确实不介意,可听坤这么说,不知怎么的,我也确实抑制不住难过,莫名难过。正准备关机,叔叔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却是婶婶在说话,她说方才忘了说,你抽空回一趟吧,碾馔下来啦,正好吃哩。婶婶是个好婶婶,面目清秀,聪明贤惠。叔叔能娶上婶婶,算得上是平生第一得意事。论起来,他之所以能娶上婶婶,还是得力于他的哥哥,我的父亲。除了那些穷得实在没办法的光棍,当时已经三十四五的叔叔是村里同龄人中成家最晚的。婶婶比叔叔小六岁,那时也算是老姑娘了。之所以拖到这个年龄,是因为之前订婚的对象突发疾病而亡,都说婶婶命硬,就很难再说媒。即便如此,婶婶的父母也不是很情愿把婶婶许给叔叔,直到父亲给婶婶娘家办了一件大事:婶婶的弟弟想去镇上的造纸厂上班,没有门路。七娘的大儿子秋旺是副厂长,正找父亲给厂长办事,这样一来二去,婶婶弟弟就成了纸厂的一名工人。婚礼办得更是风光。父亲从象城借回来一辆北京吉普车当作婚车。那时乡下结婚还都是骑自行车,叔叔是头一个用汽车的。现在想起来那辆吉普车其实很破,但那时却如同一个奇迹。你想,破房烂屋小村窄路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开起来轰轰作响,一骑绝尘,怎么都算得上是威风凛凛。村里的孩子们连上去摸一把都兴奋不已,觉得长了好大的见识。也是从那以后,找婚车成了乡亲们心中能办到的一个重大事项。当然也不是谁都敢上门来拜托这件事,能找上门来说这个的,要么是在村里有头有脸的,要么是有缘由的。但凡开口,父亲就须得答应。从吉普车到后来的小轿车,到后来又开始挑颜色,要求红色的小轿车。
12 秋麦
如果还是小时候的福田庄,如果我还在福田庄,这时节就该能吃上碾馔。青黄不接时它是过渡的应急,饱腹无忧时它便是应季的美味。对我来说它不是词儿,它就是一股气息。把籽粒饱满却还没有变得坚实的青青麦穗割下,揉搓,去掉还没有变得焦脆的麦芒,再去掉还没有变得焦黄的麦壳,那柔嫩得如少女一样的麦粒就裸呈了出来。然后放到石磨上一遍一遍地碾,碾成青绿色的小条条,就成了碾馔。用蒜炒一下就很清香可口,如果奢侈一点儿,再破上个鸡蛋,那清香就变成了浓香。当时吃时也不觉得怎样,如今想起来顿时口舌生津。碾馔吃过没几天,便是秋麦,村里人有时也说麦秋,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和麦用在一起的秋和秋天的秋是两回事。秋麦的秋是动词,意为收获。麦秋的秋是形容词,意为成熟。总之,秋和麦搭配在一起,就是福田庄要割麦子的关键时刻。庄稼庄稼,粮食没有装到仓里,那就都是假的。家家都在田里打仗,人人都在田里打仗,“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两成丢”,怎么能舍得丢呢?一穗也舍不得丢,一粒也舍不得丢,常常是在晚上还要加夜班的。晚上凉快,更重要的是夜露的滋润使得麦穗不会过于焦脆,能有效地减少麦粒掉到地里的损耗。为秋麦加夜班,多值当。奶奶说。这时父亲照例会被奶奶喊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尽管他的户口早已迁到了象城,可不知怎的村里也给他分了地。在福田庄,他还有地。奶奶需得做饭,还需带着我,没办法下地,如果父亲不回来,三个人的地就只能指靠叔叔一个人。奶奶说,这可不中。其实即便是父亲回来,干活儿也不怎么中。一个是书生,一是个瘸子,怎么能比得了其他家的人手?好在他们不偷懒,也好在麦垄总是越割越短,不会越割越长。更好在,干着干着,就会有人来帮忙。通常是在黄昏时分,奶奶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是刚出锅的油饼,由雪白的笼布包着,一层层葱花一层层油,面香冲出薄布。碰到人打招呼,贴晌去呀?奶奶响亮地回答:贴晌去!宽回来了吧?不回来能中?在地里呢。到了地头,远远地便能看到父亲和叔叔在割着麦子,地显得很大,衬得人很小。奶奶抱着我,坐在地头等着。暮色渐浓,村庄里炊烟四起。我说饿了,奶奶便撕一小块油饼给我吃。吃饱了,我昏昏欲睡着,听奶奶打着扇子扯闲话。等到这一垄终于割完,奶奶用水壶给父亲和叔叔冲洗一下手,让他们坐下来吃饼。正吃着,便有人喊着父亲和叔叔的名字:七娘会叫秋旺和春旺来,大耳朵全也会带着他的兄弟来,总之是,三三两两的,会来上几个人。这时他们已经忙完了自家的地,也吃过了饭,专意来给我家干。地里突然热闹起来,他们边干着边和父亲寒暄,问他请了几天假,问他的工作,问他的工资,问什么事该怎么办,一垄垄的麦子就在这些话里被割净,变成了麦茬。有时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干着。奶奶看着这情形便会感叹: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还真是这个理儿。往往是一割完麦子父亲就回了象城。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奶奶为什么一定要叫他回来。其实她从来没指望他能干多少活儿,他的回来具备的是典型的象征意义:都看见了吧,这个远在象城的很有本事的儿子多孝顺,多听我的话。你们给地家帮的忙不会白白浪费,他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笔人情债,你们不会亏本。“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麦子割完后的重头戏是打场,也总有人帮忙的。开始是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场翻场扬场。我家每次扬场大耳朵全必来,扬得又快又净。后来就有了半自动化的脱粒机,就是一个砖砌的洞,里面安着一个大风叶,俗称“老虎洞”,因它张嘴吞麦的样子很像老虎。脱粒时最出力的活就是把麦穗送进老虎口,这里若是入得快就能省时省钱。这时是连中午都不休息的,因为中午天气最热,麦子最脆,脱粒的效果最好。可此时也最苦,任谁在老虎口站那么一会儿,就会变成一个黑人。脱净的麦粒就能颗粒归仓了?当然不能。还要晒。太阳出来了摊开晒,用木锨子摊得匀匀的,薄薄的,再如犁地一样一遍遍地在上面画线,把麦粒画成一沟一沟,一沟翻压着一沟,就都晒到了。太阳落前就要赶紧把麦粒拢成堆儿。晒玉米要放凉了收,晒麦子要趁热收,若放凉了再收就易生牛,别称铁鼓牛,在福田庄这里被极简称呼成了牛。后来我查了一下,它学名叫谷象,和故乡同音。麦子晒好后,另一个时刻便郑重来临:存新粮。奶奶卧室的角落里,一溜儿放着三口大缸,每一口缸都被一张硬苇席子收成一个圆,扎在缸口,称之为圈,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结构就是囤这个字的本义。要存新粮,得先把陈粮倒出来,我不爱干这活儿。陈粮的陈气我不喜欢闻,新粮的土气也不想忍受。是的,翻晒好的麦子看着虽是很干净,却还是有土。所谓的土气从这新麦身上就能领略得淋漓尽致。当你来到缸边,把麦子往缸里倒时,那一股冲腾而上的气,就是土气。每次被土气呛得让我忍不住对奶奶发牢骚时,她老人家都会说:你是饿得轻。老话说的好,富不盖房,穷不卖粮。家有存粮,心里不慌。恁好的粮,咋还敢嫌弃。第二天便开车回去,快到泉湖社区时便放慢了车速,看田野。春末夏初的平原和山里的风貌颇有差异,田野里只有油菜是明艳的金黄,除此之外就都是绿,绿的麦子,绿的树,绿的草。方块绿,条状绿,线线绿,点点绿,高绿,矮绿,不高不矮绿。明绿,暗绿,明暗相间绿。再往福田庄的方向远望,村子里除了绿就是紫,泡桐花是大团的浅紫,苦楝花则是细碎的淡紫,“楝花开,吃碾馔”,正应了这景。进门先磕头。餐桌后面紧挨着墙放的条几上摆着一排遗像:奶奶,爷爷,父亲。爷爷的照片最不清晰,看着也最年轻。这使得他像是父亲的儿子,这三张照片像是祖孙三代。我家没设牌位,弟弟家也没设。奶奶和父亲在时老宅里设有,现在是叔叔家。哪怕仅仅是因为这个,我就能原谅叔叔所有的过分。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可是忍不住还想去看。再去看时,就泪眼模糊。案几旁放着一个小小的棉垫子,我拉过来,跪下去,磕头。叔叔在旁边念叨,爹,娘,哥,萍回来啦。每次都是这样。若是纸写的牌位也罢了,我不能看见他们的照片。若这些照片是在相册里也罢了,我不能看见他们被供在牌位这里。每次看见,泪水都会小小地崩溃。这和在墓地的感觉迥然有异。在墓地,尽管明知道他们的遗骸就在墓里,可看不见他们的脸。墓地只有土堆,只有旷野,只有草,只有树。墓地最多的就是坟墓。墓地就是死亡的气息,而且是群体死亡的气息。在这里,死亡这个巨大的句号,显得无比自然,很容易接受。但在家里不一样。家里是活生生的人在过活生生的日子,看到这些照片上的亲人,我不得不想到他们曾经的那些日子,且是和我一起过的那些日子。会想起他们走路的样子,咳嗽的样子,吃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发愁的样子……这种形式如此鲜明地提醒着我,他们被照片压在另一个世界,整整齐齐地在那个世界,再也不能过这样的日子。在卫生间收拾整齐,出来和叔叔闲话。问他要不要和包工队签个合同,他不以为然地说签啥合同,谁签合同。你以为村里的事跟城里的事一样?我说,要是签了合同,事先划定了责任,碰到什么事他们就不好讹人。叔叔说,村里没这规矩。又说,包工头就是柳庄的,平常在路上没少照面打招呼,都算是熟人。对了,你七娘娘家不就是柳庄的?我嗯。柳庄在福田庄靠南三里地,离予城远一些,就没有被规划进拆迁领域,不过和周边没有被拆迁的村一样,他们开展了诸多与拆迁密切相关的业务,包括且不限于拆房子,盖房子,装修,保洁,做绿化带,等等,挣钱挣得也是如火如荼。婶婶在厨房乒乒乓乓地忙了一阵子,连上了好几道菜,最后才把主角碾馔端上来。黄黄绿绿的,一看就放了不少鸡蛋。香是香的,虽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味儿。当然也只能夸。婶婶穿梭着,一会儿端水果,一会儿上点心,一会儿拿酸奶,又要收拾干净床铺让我歇歇,我拦住她,说这就走。山里天黑得早,早回早踏实。她便又打包了一些碾馔。我便起身告辞。叔叔要送下楼,我执意不肯。去卫生间时,婶婶跟过来悄声说,你就叫你叔送下楼,你不知道他多想碰见个人,叫人知道他侄女又来看他了。好吧,那就送。叔叔婶婶跟着到了楼下,不上车,再说会儿话。正说着,一个人从门里出来,须发皆白,手搭在眉上看往这边,问,老鳖,这是谁?叔叔连忙叫着他全哥,问我还认得不?这是你田家的全伯呀。那咋会不认得呢,您扬场可是一把好手呢。用现在的话说,帅着呢。我看着他的大耳朵说。全伯笑得都咳嗽了起来,一脸老人斑,无声地抖动着。他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因他的耳朵大,外号便叫大耳朵全。生产队散时,分牲口,我家抓阄抓到了一匹老马和它的儿子,一匹小马驹,一共四百块钱。小马驹才两个月大,还不能干活儿,得满一年才能安套下地。把牲口牵回家后,大耳朵全便每天都上门来照看,给它们饮水梳毛,喂麦糠麦麸玉米皮,不到半年,这一老一小都养得膘肥体壮,奶奶把它们转手卖了九百,净挣了五百。这对当时哪一家来说都是一笔大钱。钱拿到手后,奶奶给大耳朵全分了两百。叔叔不住地念叨说,一辆大飞鸽才一百二哩。奶奶说,南京到北京,走路也算工。这些天人家为这俩畜生操了多少心,人家操心时你不说啥,该咱给人家贴时你也甭心疼。做人不能光往里精不往外精。再说了,你哥好歹能挣工资,往家给咱送个活泛钱儿,他能有啥办法哩?我笑。很小时村里就常有人说我和奶奶长得像,我很不认可。她都那么老了,我怎么可能跟她长得像。以为村里人这么说是为了讨奶奶欢心。后来母亲也说过这话,看我脸色不善就没敢再提。再后来,后来到直至现在,我得承认,很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对此亲人间会浑然不觉而外人却慧眼如炬。亲人间或许是因为太熟所以更在意彼此间的差异。而外人则更善于在这个血缘的整体性中找到共同处。你奶……他眼睛翻看着天空,似在默算,终于算了出来:老了有十来年了吧?突然觉得眼泪要控制不住。——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理解了,亲的繁体字为什么会是亲字旁边再加上一个见。诸如奶奶和父亲这样平凡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死后,除了最亲的亲人,其他人不会提起,也不会记得。一旦提起和记得,一定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最亲的亲人,如我。你奶奶,那可是真会维人。他还在感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往事。一时无话。我便道了别上车而去。开出社区走了一会儿,方才把车停住。路边还有没被楼盘占据的残存麦田,有的还很大片。宝水的梯田种的多是谷子,麦田很少。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麦田了,这些麦子聚集在一起,亭亭玉立,声势浩大,麦梢已可见隐隐约约的黄色。“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而我居然从不曾见过它们熟时的那一晌。……(未完)